张良与项伯正在互通心曲,忽听有人讲话。两人愕然望去,只见前方那座古老的圮桥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相貌奇古的老者,须发银白,风吹着他宽大的布袍,飘飘有出尘之感。
老人招手叫:“来!那个年轻人!来给长者做点事!”张良见他叫自己,站起身,走了过去。老人用光脚一指桥下:“老夫不小心,鞋掉下去了。去给我拣上来!”项伯跟过来,十分生气:“喂!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吗?竟敢拿他当仆役使唤?”张良拦住他,笑笑:“这是位长者。我应该帮这个忙。”他走到桥下,拣起了那只鞋,提着它走到老人面前,将鞋递给他。老人把脚一跷:“给我穿上!”
张良只好弯下身,帮老者穿上。正在这时,老人腿一抖,把另一只鞋故意掉到桥下,叫道:“哎!那只又掉了!你怎么搞的?越帮越忙!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?真没出息!”张良看他一眼,没说什么,走下桥,去将另一只鞋捡来,恭敬地给老者穿上了。老人似乎很得意,坐在桥上,晃着两条腿,这回更好,两只鞋全都甩到桥下了。项伯一把拽住张良:“这老头儿成心!走吧!别理他!”张良摇摇头,抽出手:“办事情总得有始有终,岂可半途而废?”说着,第三次下桥,将鞋拾起,磕掉上面的灰土,回来替老人再一次穿好。
老人忽然拍手大笑:“说得好!办好事嘛,就当锲而不舍,有始有终!孺子可教!明日五更,你还到这里来等我。我有好话教你!一定来呀!记着,就你自己来!别迟到!”说罢,站起身,负手飘然而去。
张良怔怔地望着老人走去的方向,只见暮色四合,夜雾团团,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。
次日,刚五更天,张良就不顾项伯拦阻,起身赶往圮桥。隐隐地,只见桥栏上坐着个人。是老人在等他。老人大声呵斥:“叫你早点来,为何落后?”张良嗫嚅地:“我是五更起来的。路远……”老人毫不放过,在他的头上打了一掌:“明知路远,何不提前?这是诚心向长者求教的态度吗?回去吧!明天,千万别再晚了!”说罢,一挥大袖,飘然而去。
第三日,张良不到四更就起身,提着灯笼,踏着荒草,直奔圮桥。到桥头了!远远看去,桥上好似无人。张良松了口气。忽然,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,吓了他一跳!提灯一照,原来,老人竟躺在桥上!见到灯光,慢慢地坐了起来,望着张良。张良将灯笼放在一边,深深一揖,不安地说:“我、我又晚了!对不起!请长者再给我一次机会吧!”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,慢慢躺下去,又睡了。
到了第四天,张良独自躺在桥上,默默地望着满天的繁星。天都快要亮了,才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。他知道是老人到了,一骨碌爬了起来,恭恭敬敬地跪坐于桥头。老人似乎有些吃惊,问:“你几时来的?”张良老老实实地说:“不瞒长者,我怕睡过头,昨夜就睡在此地,没有敢回去。”老人在桥栏上坐下,微笑看着他:“知道我为什么三番五次试探你吗,张良?”张良一惊,老人居然知道他的名字!老人笑了:“我不但知道你的姓名,也知道你办的大事和你现在的心情。可是你呢?知道你自己吗,张良?知道你行动失败的原因吗?”张良低下头:“择人不当?”老人摇摇头:“不。是你还不知‘道’!不懂得审时度势,太急于求成。
孤注一掷于前,又心灰意冷于后,自然难成大事。你看这桥下的流水,水看似柔弱,其实最强。因为它有含纳百川的容量,顺时而动的智慧,水滴石穿的耐心,和冲决一切障碍的勇气。只要你具备了水的气度与性格,一次失败算个什么?认清大势,顺时而动,又何事不可为?”张良惊喜道:“我想做的事,还有成功的希望?”老人捋须而笑:“天下人心已厌强秦。始皇帝的所谓万世帝业,也已难乎为继。博浪一击,将加快它的灭亡。不出十年,定然天下大乱,群雄并起。你一世的功业,不是已经结束,而是刚刚开始!”张良拜倒在地:“谢长者指教!张良愿拜您为师,再图大业!请问,老师如何称呼?”老人微笑:“道法自然。或许,我就是山野的一丛野草,道旁的一段枯木,或者,就是这河畔的一块顽石?叫我黄石公可矣。哈哈!”
据说多年以后,当张良功成名就,入山寻师,老人果然不知去向。只在他居住的洞府中找到了一块黄色的石头。
张良回到住处,将剩下的钱全送给了项伯,嘱他好自珍重,徐图大事。自己则随黄石公进了一处深山,这里青山叠翠,小溪潺潺,奇花异草掩映着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。见黄石公归来,早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欢笑着从洞中跑出。女孩眉目清秀、两个酒窝里漾满笑意,虽然称不上美人,却自有一番潇洒出尘的韵致,如小荷出水,清新脱俗。黄石公招呼道:“小薄!”那个被唤作小薄的女孩奔到师父身边,上下打量着张良,听得师父介绍,盈盈笑着:“失敬!师兄。”
张良走进黄石公堆满简牍的藏书之处,顺手翻阅。先打开一个手卷,题签上写着《诗经》,他只看了几眼,就放在一旁。又抽取出一卷《道德经》,“道,可道,非常道;名,可名,非常名。无,名天地始;有,名万物母。常无,欲观其妙;常有,欲观其徼。……”他想了想,摇摇头,将书又放下。突然,一卷书牢牢吸引住他的注意力,张良兴奋地叫出声来:“《太公兵法》!”黄石公朗声大笑:“太公钓鱼,愿者上钩。因为他志不在鱼,而在钓!身居乱世,他甘于寂寞,以极大的忍耐终于钓到周文王这位明主,也钓来了他可以一展怀抱的机会!”“早听说太公留下了一部兵法,极其精妙!但失传已久,一直无缘得见。想不到竟藏在您这里!”张良喜不自禁。
老人捋须一笑,张良不取《诗经》,不取《道德经》,唯独对这本兵法情有独钟,看来,他这一生注定替人出谋划策,做个姜太公一样的军师了。“也好,我就把这本书授给你。这里安静,又安全,一切杂事有小薄打理,你只须一心闭门读书。”张良大喜,深深一揖:“谢谢师傅!”
跟随而来的小薄看他那高兴的样子,嫣然一笑,又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。
这天,沛县也来了位客人。
县令叫来萧何,向他介绍身边一位穿着考究的长者,他是吕公,县令的老朋友,刚刚举家迁来沛县。吕公五十岁左右年纪,微胖,穿着蓝色大襟斜领的曲裾深衣,袖口处绣方格纹,头上戴玄色巾帻,脸上总挂着笑意,越发把眼睛挤得很小,眼神里有着捉摸不透的精锐。
吕公见到萧何,眯起笑眼,对萧何端详良久:“县令大人!想不到您竟有这样的属下!此人乃丞相之才!用为小吏,实在太委屈了!”
从商代开始,作为一种文化现象,占卜逐渐流行开来,到了秦代,卜卦、相面甚为普遍,吕公便有这门本事。
县令笑了笑:“上一次,京城来的御史大人也看上了他,要调他上郡里,可他就不肯去。”“萧何能在大人手下当好小吏已是造化,何堪大用?”萧何急忙道。吕公却一本正经:“不然。那是你时运不济,如龙潜于渊,只待风云耳!”萧何不知如何答复,笑了两声,转头问县令唤其何事。“吕公初来本地,我想办个宴会,叫县里的头面人物都来替他捧捧场。这事,我不便出面,你操办吧。”萧何稍一犹豫,献策道:“什么人都来,座次上会摆不平,反倒不美。不如这样:咱们指钱说话,谁送的礼多、礼重,就让谁登堂入室,钱最多者坐于上席,您看怎么样?”县令拊手称善:“这下子,吕公不愁安家费了!”萧何见建议得到首肯,施礼退下。吕公对县令的热情和周全充满感激,不免屡屡称谢。
县令忽而面现难色:“其实,小弟也正有事请教。拙荆生了三个女儿,就是生不出儿子!烦劳兄也替小弟相一相。”吕公看他一眼:“看君的面相,不乏子嗣呀!是不是该另娶一房妾?莫非太太家法森严,不许染指?”
县令干笑:“那倒不是。她也许我再娶,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。”说到这儿,他干脆着脸,凑近吕公,又干笑两声,“咳咳!上回在您家见到大小姐,看她知书识礼,为人大气,也有宜男之相,但不知……”吕公一惊,说去说来,怎么扯到女儿吕雉的头上来?这分明不怀好意,趁人之危!他心里一急,不禁狂咳。亏得这阵咳,才打住这尴尬的话头,吕公借机辞去。但这番话,却勾起了他心中的病根。
吕公有两个女儿,长女吕雉,次女吕媭。吕公相过二人,日后都贵不可言,尤其是吕雉,凤鸣九天,富贵已极!所以一直未肯轻易许人,加上时局太乱,一直待字闺中,磋砣了岁月。吕媭好说,年尚不满二十。可长女眼看已二十三四,再不出嫁,岂不要嫁不出去,变成老姑娘?这次避祸来到沛县,原也想抓紧给女儿寻个好人家,想不到,自己这位多年的老友竟然打上她的主意!这叫吕公如何不愁?旁人却看不出吕公的愁,只看到他家的喜。宴会这天,吕公宅邸张灯结彩,门外车水马龙,谁不羡慕?
刘邦对吃酒这种事一向积极。接到邀请,早早换了身衣裳,兴冲冲地去了。到了那儿才知道,原来客人都要带钱来才能入席!萧何交代,所有客人进门都要登记。钱不满千的,只可坐于廊下,不能登堂入室。刘邦傻眼了。他还以为可以白蹭顿酒饭呢,看起来,又是狗咬猪尿泡――空欢喜一场!
负责登记的曹参逗他:“刘邦!你究竟贺多少呀?快报上来,我好记账。”
刘邦又羞又急,转身就要走。正巧吕公走来,与他走了个对面。吕公一见刘邦,当时一愣,忙上前招呼:“这位贵人怎么称呼?快入席吧?”刘邦愕然,面前这位长者并不认识。曹参继续打趣:“这便是主人吕公。刘邦!快把你的贺礼拿出来吧!”刘邦看着满面笑容的主人,牙一咬:“好!记上!刘邦贺钱一万!”
一万钱!这在当时几乎是个天文数字了!吕公见来客相貌不凡,又听他开口就如此大方,不禁笑眯了眼,赶紧亲自相邀,引他入席,坐于上位。
曹参让人叫来萧何,把这事告诉了他。萧何急了,把刘邦全家所有家当全部变卖也不足百钱,这要是日后吕公催账可如何是好。他悄悄把吕公叫出来,提醒他:“吕公!您别信他的!这家伙叫刘邦,是刚提起来的泗水亭长。此人一贯言过其实,好吹大牛,他哪儿出得起一万钱?分明想骗吃骗喝!您不要管了,我回头把他叫出来,撵走了就是。”吕公正色道:“不不!千万不要!别看眼前他不一定拿得出,可将来,千钱、万钱对于他,又算什么呢?满座宾客,谁也比不了他的大富大贵!这个上座,他是坐定了!请问一声,他成家了吗?”萧何被问得莫名其妙:“还没有啊!您想,四十多了,连个老婆也讨不起,这种人,能有一万钱吗?”吕公顿时眉开眼笑,连连催萧何入席,替他陪陪贵客,自己则兴冲冲跑向后堂。
萧何走进宴客厅,只见刘邦坐在一群有钱人中间,旁若无人地大说大笑,大吃大喝。见萧何来了,笑着招呼:“老萧!快来快来!”萧何气哼哼横他一眼,坐到刘邦身旁:“听说,你贺了一万钱?”刘邦瞧瞧左右,凑近他耳边:“你们谁想出这么个馊主意,指着钱说话?我是没有钱,可人家吕公非要引我入席,我只好这么样喽!”萧何气得咬牙:“你这个无赖!待会儿看你怎么收场?”刘邦可不在乎,待会儿再说待会儿的话,先吃饱再说。他用牙齿撕扯着一个清炖蹄,同时,从鼎里捞出一个递给萧何。萧何没有接,将他的手推开了。
此时,吕公已去至后堂,将家里来了贵客的事告诉了老伴和两个女儿。吕家姐妹听父亲说得这么激动,大为好奇。吕雉高兴地拉着吕媭的手悄悄跑到厅外,潜身于屏风后,朝厅上看。只见刘邦大喇喇坐于上席,正撸臂挽袖,跟旁边的人在大声划拳行令。他赢了,开心得哈哈大笑,声振屋瓦。满座的人都扭头朝他看。萧何拿他没办法,只好闷头吃菜。
吕媭悄声说:“姐!这就是爹说的贵人啊?看上去,挺粗俗呀,不像是有教养的人!胡子一大把,年纪看上去也不小了!”吕雉眼望着刘邦,也悄声道:“吞舟之鱼,不择细流。行大事者,不计细行。我看此人身上倒是有一股英雄豪侠之气。再说了,人贵与不贵,并不在乎于年龄大小,相貌俊丑。爹的眼光多厉害!他说是贵人,一定是错不了。”